靳树宇舌尖上的食味雪绒花原创文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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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味

文/靳树宇

往往在深夜时,最渴求食物。

卸下所有面具,满身惫懒,任由黑暗包裹,蜷缩被子里沉沉睡去,也有睡不着的时候,很快会饿,最初只停留在心理,忍不住想往嘴里塞点东西,接着便是真真切切饥饿感,五脏六腑搅在一起,恨不能即刻爬起床来觅食,无论什么食物,填饱肚子要紧。

奇怪的是,这时,食物本身不是重点,割舍不下的,是味。

常常想起幼年时的场景,那时村子里还有好多孩子,饭食的记忆很模糊,只是依稀记得,有吃不完的零嘴儿。

我六周岁初入学,之前无拘无束的生活是用来挥霍的,一包方便面掰开,拎着其中的一半,或拿着叫“心里美”的大萝卜,可以啃很久,去什么地方都想瞅瞅看有没有能吃的东西,很少因为饿,多数是馋了,需要打打牙祭。

村子里一向有吃榆钱的习惯,最好是未到五月,榆钱还是黄绿色,嫩得很,往往是哥哥爬上树,折下几枝,略挑拣杂质,找那肥厚的塞到嘴里,脆甜。季节过后,榆叶也可以吃,只是没什么味道,也吃过榆树皮,翻出嫩草茎,这些多是打发时间的,较好是漫山遍野找一种穗状紫色小花,根部是甜甜的,或掐了南瓜花雄蕊,里面窝着一汪花蜜。

若雨后,会有数不清的蘑菇,拔开草丛,常有着胖胖的一簇,只是不能生吃,略遗憾,转头去地里拔萝卜解馋,萝卜缨扭下来,可以搽干净泥巴,虽然瘦瘦小小,也挺甜。至于只有野地才有的马奶草和野韭菜,一个甜蜜,一个辛辣,采摘前者时,不小心会有白色的汁液粘在手上,所以是边摘边扔到嘴里;后者很难挖,不带工具的话,往往只能拔一半,又辣又呛鼻,依旧苦着脸吃一路。

冬天晚上,哥哥和爹爹从废旧土坯房里找麻雀,第二天早上,我便眼巴巴守在灶边等着吃肉,那是我最早的烧烤,肉不多,却已经很难得,以至于我偷偷拿着水桶做捕鸟器,当然,不仅冻了一天,还浪费几颗粮食。

那会儿快乐很简单,拿着一毛钱,可以从小卖部买一根辣棍儿,或甜棍儿。辣棍儿是棒状辣条,甜棍儿是长长的果丹皮,表面沾着白糖,再加一毛,能买到里面有贴画的泡泡糖,泡泡糖要掰成小块,没了甜味就扔,贴画贴在胳膊上,假装那是纹身。

偶尔有人到村做爆米花,家家户户都带着粮食,粮食是用来做爆米花,钱是作为辛苦费,成品不是小颗粒,而是蓬松细长的管状,或黄或白,一端弯曲,孩子拿着当拐杖,饿了就咬下一截,大多数人家不会放很多糖,只是微有甜味,或是平日里不常见,依旧吃得香甜。

冬日有人沿村卖糖葫芦,姑家二哥买了很多,吃不完、屋里又暖,糖汁一滴滴落到碗里,我挑着吃,却不去咬糖葫芦,那时很怪,不知怎么,很爱和爹爹抢白酒喝,怎么都拦不住。

爹爹很疼爱他的小女儿,从我记事起到八岁离开家,每年都会买一大口袋糖(那时还有人沿村庄去卖),或是我太小,总觉得双手都环不过来,糖很多很多,虽也不过是各种口味的硬糖,奶糖和巧克力只是掺杂几块,却每日嘬着,兜里揣着。

生活总能找到甜的滋味,远远看着看哥哥全副武装,举着木棍和马蜂搏斗,终于胜利归来,正准备回家,哥哥又被喊去干活,随手把蜂窝交给了我,举着一手黏糊糊的蜜糖,残留的马蜂飞来飞去,我边哭边走,还不忘舔几口。这几年,为了给向日葵传粉,村边养起了蜜蜂,蜂蜜不是珍贵物,却没有幼时那么甜。

蜂蜜很少,也不会有多少人冒着被蛰伤的危险,糖稀便产生了。熬糖稀的盛况,不亚于欢庆的节日,地下处处都是盆盆罐罐、瓶瓶碗碗,泡着甜菜(现名糖菜),锅里咕嘟咕嘟冒热气,粘稠红棕色糖汁翻滚着。

甜菜块茎硕大,平时很少有人吃,几乎都是用来喂猪的,只是此刻身价倍增,珍贵了起来,那是很老旧的提取法,先将甜菜处理干净,焖熟,切薄片泡水里,待糖分入水,再将糖水浓缩,过程复杂且繁琐,早早绝迹。

依约记得,放学后回家,灶台边总有一小盆煮黑豆,匆匆洗手后抓一大把,那会儿黑豆被唤作“毛豆豆”,很普通的粮食,家家户户都会种很多,同理,它也是为了喂家畜。羊羔断奶前后的辅食、怀孕母羊的饲料,均是这盆煮黑豆,我毫不觉得和羊抢食会有什么不妥,毕竟真的很好吃。

在没有冰箱的年代,将食物美味留下了不是很容易,却都有办法,豆角竖着剪开一多半,用线串起来风干,冬天炖在菜里的滋味,并不比鲜豆角差多少,蘑菇更是挂了一串又一串,野菜切段腌起来,还是生嫩。

西红柿酱做法要复杂一些,先蒸一下,方便去皮,锅里油开后加葱姜蒜调味,再放入去皮后西红柿片和豆瓣酱慢火熬,到筷子能挑起来最好,满满放几大罐,密封。暂时不动用的那个很快会发霉,却只停留在表面,挖开后依旧鲜香。

榨油时,可以一连几天闻着香气,胡麻开着秀气的小蓝花,果实也是小巧,压榨油脂前需要炒熟,每个村子都会有几户榨油的人家,微焦香的味道飘起来,用不了半日,整个村子都是香气,油渣压片,可以喂牛,我抓了两手,不亦乐乎。

这样的油偏苦,做月饼会大量氤在表面,刚出锅的月饼不能吃,据说会吃伤,凉了后油味很重,我只吃蒸过的月饼,糖汁全化,油浸入面皮,也是另类吃法。

另外一个会传染的味道是杀猪饭,年关杀猪,主人家犒劳前来帮忙的亲友,一大块猪肉,处理好的猪血和猪内脏,加山药(土豆),炖满满一大锅,馒头要雪白且不瓷实,馒头的水平暗藏着女主人的厨艺,故会提前蒸好,以防拿不上台面。

我是小孩子,可以明目张胆的去蹭吃,外面很忙碌,我不去看热闹,只是默默守着厨房,每次都能得到几块肉,屡试不爽,现在总觉得奇怪,那会儿对肉特别眷恋。吃饱喝足,菜一般会剩下,遇到慷慨的主人家,会把菜分出去,小孩子这会儿被派上用场,抱着满满一碗送到亲旧家,冬日冻红的手,手心温热,将味道连同情谊送了出去。

幼时,还经常挑食,不吃包子(无论什么馅),不吃青椒,不吃洋葱,葱姜蒜用来调味,却不能容忍吃到嘴里,直到离开家后,逐渐明白一个道理:挑食,是因为不饿。

白米饭和方便面调味包可以作为一餐,馒头泡水也能吃得下,监考中考实验时将盒饭吃得干干净净,甚至都来不及挑剔饭食。

八岁到现在,都是在外面飘荡,饭菜咸咸淡淡很少去挑,除了西红柿炒鸡蛋中只吃鸡蛋,总被别人嫌弃,这也是我幼年唯一留下的挑食习惯。

离家久了,每次短短回家,都像是远道而来的客,娘亲换着花样做饭,肉汤拌米饭,配一枚煮鸡蛋,我可以连吃几碗;面条筋道而清爽,吃出了满满的幸福。娘亲总说我,越来越好养,像只慵懒的猫儿,给点食物就可以。

可我之前总认为,我不会是这样的。

刚离家,第一次吃到了汉堡包,娘亲去看我时带去的,白纸包着小小一团,我满心喜悦,一口咬下去,是甜的。前几日打电话,和娘亲聊着聊着,我问了起来,娘亲有些恍惚,然后说,好像是有,但不记得了,我忍不住笑了起来,在快餐尚不普及的年代,娘亲不知从哪儿得到珍贵的“汉堡包”,大老远带给我,很值得纪念,毕竟,那是我唯一一次吃到的甜汉堡。

四年级时,大病一场,整整半年,娘亲想尽偏方,做了很多奇奇怪怪的饭食,冰糖炖梨、蜂蜜鸡蛋等等,只要算做药,总有种排斥的感觉,我却也是顽强,把那些食物都消灭了,母女俩齐心协力,换得我重归校园(虽然康复和偏方没什么关系,并且偏方的味道真的很怪,不过现在远离娘亲,想吃也吃不到了)。

初二时生日,我家只有我和爹爹两人,爹爹爱在饭食上琢磨,只是手艺不精,馒头从来都是黄色开口笑。那年发生很多事,生日也不是很痛快,我一直打不起精神,爹爹却给他的爱女做了六七个菜,农历六月,正忙的时候,爹爹花费一天时间准备,迄今仍记得硕大的四个大鸡腿,说实话,那日爹爹的厨艺很棒。

院子里常有豌豆和西红柿,因我爱吃;柜子里备放坚果,冰箱里是水果;墙角一小罐腌鸡蛋,撑过了我高三。

16年,我参加高考,高三因时间的缘故,饭特别匆忙,几个月也不回家,偶尔回去,娘亲便给我打包一堆腌鸡蛋,熟的,可以吃一个多星期,那会儿,姥姥搬家到县里,放假不回家时,会去小住一两日,冰箱里总留着汤圆,清晨醒来,就有香气传来,姥姥的饼超级好吃,我和姥爷会去抢刚出锅的第一张,谁抢到不重要,只是抢时很有趣,八十多的老爷笑起来,带着孩子气的狡黠。

很喜欢饺子,有种团圆的感觉,在姥姥家疯狂吃了三大碗韭菜饺子,吓坏了娘亲,其实并没有那么饿,只是不知为何,那日很想吃,所以就没停下;也到青姐家蹭饭,她是我高中语文老师,高三总麻烦她,喜欢围在一起包饺子,吐槽一些不开心。

荔枝上市,恰是高考季,每年都挑大量荔枝,边吃边感慨,又是一年,属于我的16年过去了,毕竟那会儿吃不下饭,吃了三天的荔枝,特有的季节,特有的回忆。

不怎么爱吃玉米,大学离家前,大娘摘了两根给我,没到成熟的季节,很嫩,我却都啃完了。

大学的假期,或长或短,最短十几天,最长一月余,时间忽然空闲了下来,便像幼年般去寻觅食物。

后院西红柿等不及变红,摘下来喷白酒,数日后微微泛红,已经下了肚;翻遍柴房找鸡蛋,电饭锅涂油,煎鸡蛋,只撒一点盐,出锅后铺生菜,给娘亲送饭;树上小苹果洗干净,撒上白糖去蒸,月份不够,能酸掉牙。冬日再回去,小苹果已经不见踪迹,辛辛苦苦保留下一小箱最好的,只有五六个能吃,不过娘亲做了果丹皮,原汁原味小苹果加红糖,是我消遣的零食。

冬日冷,不愿意出门,红薯直接扔火炉里,灰烬中翻出来特别甜,外面风雪纷纷,家里火炉煮肉,热气氤氲,我总偷偷薅一些,还似年幼。

冬日家里两餐,晚上些饿得受不了,找出小锅煮面,不忘加荷包蛋,每次炉火太旺,我技术太差,都将荷包蛋打成了鸡蛋花,偏还吸引娘亲和我抢饭。

油炸糕是常备干粮,每逢喜事,都会做几大盆,除了自家吃,也是送人礼品之一。黍面掺水蒸熟,取出来后手沾凉水用力捶打,这个要求很高,力度不够达不到韧性,用力过度把手黏在里面会烫伤,待表面光滑,抹油包馅,豆沙或糖是甜口,土豆丝是咸口,包好下锅油炸。

未炸的可以直接下口,只是粘性很大,自己包糖、沾油,可以吃两大块,而最后成品往往不爱吃,总觉偏干。

麻花是新年必备,面粉、油、糖、鸡蛋的量,家家户户都有固定秘笈,面和好了,切长条揉圆,扭起来油炸,同时还会做一种叫“zhong馃”的食物,因是方言发音,具体字不明确,材料和麻花一样,只是切成小圆球油炸,裹糖稀后粘白糖,拜年时红纸包着两样食物,红色毛线系着,就可以拎着去送人,不过现在几乎没人去做了,也吃不到刚出锅的脆甜。

假期到三姨家小住,总惦记着姨父的烤冷面,要放辣,小弟弟喝清粥,眼巴巴看着我,偏生还不会说话,一副可爱的小模样。

在桂林爱上了米粉,酱汁勾芡,配甜辣的白萝卜(犹记得在火车上遇到吃白萝卜的奶奶,虽相隔几十岁,却聊了一路),最后来一杯豆浆,是忙碌一天后的宵夜。

吃不惯那边的食物,宾馆楼下的紫菜鸡蛋汤免费,很好喝,我们几人相伴去吃饭,醉翁之意是喝汤。

找到鸡蛋羹后,无比欢喜,想到和阿柴的戏言,将落日比做蛋羹,也是很形象,自己尝试做了数次,全部失败,呈现出发乌的颜色,虽然味道还不错。

最思念学校的手擀面,冬日傍晚,从宅了一天的图书馆出来,要一大碗热汤面,浓香溢满口齿,所有的不快乐都会远去,毕竟,没有什么是一餐好吃的解决不了的,如果有,再来一餐。

在小火锅的水汽中,眼镜一片模糊,眯着眼看汤锅翻涌,大大的气泡破裂,人间烟火。

作者简介:

靳树宇,笔名靳朝颜,理科女,喜文字,闲暇之余,小议历史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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