落榜的原因有很多，除了成绩下滑之外，也跟发挥有关。
我的妈妈汪如菊，虽然曾经当过小学老师，却是第一次做妈妈，第一次面对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。那时，镇上的信息非常闭塞，汪如菊也并不知道该给中考那几天的孩子做什么饭吃。
考试前三天，学校就不强制住校了。每天白天在学校复习，晚上7点下了第一节自习课，想回家的就可以回家了。
我是选择回家的，我根本就不愿意住在学校里。因为要考试，汪如菊特意给我做了很多好吃的。平时很少吃到的好吃的，大鱼大肉什么的。
因为经济的原因，从小到大，家里每周只吃一顿荤菜，还不是大荤。而是大盆豆腐白菜炖二斤鲢鱼，或大盆萝卜白菜炖一斤五花肉这种。快中考了，汪如菊单独给我做了荤菜。
顿顿不是回锅肉就是红烧鱼，或者茄子焖肉。肉量多，油很大，只给我一个人吃，采莲和鹏程只能分两小块，其他都是我的。这一顿吃不完，下一顿热了吃。依然是我一个人吃。
住了一年校，每天都吃夹生的米饭和几乎没什么油的蔬菜，我的肚子里极缺油水。开始两天，我吃得很欢。家里没有冰箱，六月下旬的天气，肉菜放半天就变质了。我连拉了三天肚子。后来吃了两天药，每天都是青菜白粥，总算调养过来了，刚刚好，就开始考试了。
汪如菊心疼我拉肚子把身体拉虚了，考试那两天又给我猛补。我年龄小，不懂得节制，总算不用吃青菜白粥了，中午就吃了很多米饭和肉。镇一中的考场没有空调，特别热。考试第一天下午，又撑又热，大脑缺氧，头很昏。特别是第一天下午两点开考的数学，刚把选择题做完，我就困了，很想睡觉。我强撑着没睡，昏昏沉沉把试卷做完了。
数学一直是我的强项，平时很少失分的。但是那天，从考场出来，我就知道我完了。
考完后心情很不好，没有直接回家，独自跑到学校后面的铁路上走了一段，坐在平台上哭了会儿，想了很多，想到考试前何其贵跟我说的话就恐惧，他说，连市二中都考不上的话，就不要上学了，到饭店里当服务员，挣点钱补贴家用吧！
又想到，我只怕是跟一中无缘了，那么，以后想见到张贵龙就更难了。若是再也见不到他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？
乱七八糟想了很长时间，天快黑了，才慢慢走回去。回家之后，精神状态不算好，很饿，却吃不下，就随便吃了些东西，上床睡觉了。
不到八点，我就睡着了。前半夜还好，后半夜睡得极不踏实，一个接一个地做噩梦。
我尖叫一声，醒了。我吵醒了睡在脚那头的采莲，她迷迷糊糊问：“你怎么了？”
“做噩梦了。”我镇定下来，轻声说。
她“哦”了一声，又睡着了。而我，却怎么都睡不着了。
我拿起床头的闹钟，四点多一点。微白的光线顺着窗子扑进来，天快亮了。我试图再次入睡，却并不能够。采莲的呼噜声从脚边传来，寒意从我的心底蔓延到脑中。
一中是不可能了，不知道二中有没有机会。若连二中都考不上，我真的要去饭店当服务员吗？
我从小就有轻微的洁癖，不喜欢盘子上的油沾到手上，从小到大每次汪如菊让我洗碗我都特别不高兴，宁愿洗菜扫地都不愿意洗碗。难道，我真的要去当服务员吗？
我闭着眼睛，从四点多躺到六点多。中间的这两个小时，我的脑袋里一直在跑马。我又焦虑又烦躁，还很绝望。
汪如菊叫我起床，我便起来了。餐桌上，放着满满一碗油汪汪的蛋炒饭。许是为了增加营养，蛋炒饭里，还切了一根火腿肠。蛋多肠多油多而米饭少，看着就不想吃。不吃又不行，上午考试一定会饿。
在我们家，吃饭是不可以挑的，有什么吃什么。虽然我不想吃炒米饭，却还是拿起筷子，慢吞吞吃了起来。
考场就在镇一中，初一初二的学生放假，采莲还没起床，鹏程也还没起。何其贵就不用说了，他没什么事情做，每天都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。
我问汪如菊：“你怎么不吃饭？”
“等他们起来了我一起吃，你快吃吧，这可是专门为你做的，鸡蛋我都给你打了两个呢！”汪如菊笑眯眯地说。
我是真吃不下，可汪如菊眼巴巴看着我，见我吃慢了还会催一句。虽然催促的语气与以往相比温柔许多，但毕竟是在催促。而我在不负责任的爹和太忙碌的妈的多年教育下，我早已形成了讨好型人格，汪如菊这么一催促，我还真不敢说不吃，慢慢的一口一口，居然吃下了一大半，剩下的实在是吃不下了，才硬着头皮说不吃了，放下碗。
那时候上学，我们都不习惯带水，若早上水没喝够的话，就要渴一上午了。考试的时候当然也没习惯带水，虽然早上出门的时候，我喝了几口水，但进了考场，考英语的那两个半小时，我总觉得渴，特别渴，胃里沉甸甸的很难受，因为醒太早，脑子昏沉沉的也很难受。
渴让我分心，再加上英语学的本来就不够扎实，听听力的时候很多都没听清。因为听力没考好，做后面的题就有些心慌。我自己都不知道英语是怎么考完的，反正就那么考完了。
下午的文综和第二天上午的理综，倒是都糊里糊涂的考了，似乎也没考好。
考完之后就放假回家了，有不少亲戚邻居问我考得怎么样，我知道自己考得不怎么样，却多少有点心存侥幸。但凡有人问我，我都会说，我也不知道，放榜了才知道。
何其贵笑话我是个糊涂蛋，邻居们故意给我戴高帽子，说我平时成绩不错，应该没问题的，不管怎么说，高中总是能考上的。录取分数线出来了，我傻眼了。
离一中的分数线太远，想都不要想。离二中的分数线差三分，一分一千块，想上二中，只能掏钱。
张贵龙毫无意外地考上了一中，听成绩并领毕业证书那天上午我没见着他。我考得实在太差，年级二百名左右，入学以来最差的成绩。
陈红平把毕业证书发给我，什么话都没说，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嘴角还含着一丝笑。那一眼和那冷淡的笑容，我至今都没办法解读。我拿了毕业证书，说了声“谢谢”就离开了。
我本来想在操场上坐一会儿的。我不知道回去该怎么跟汪如菊和何其贵说，我被这个结果打懵了。同时，我还想再见张贵龙一面。我知道以后见不着他了，可我还是想再见他一面。
我顺着跑道往升旗台的方向走，还没走到升旗台，就遇见了在此散步的物理老师。物理老师对我向来不错，我考了这个分数，无颜见他。我本来想装作没看见，折转身离开的。但他已经看见我了，还叫了我的名字，我只好站住了，等他走到我身边。
他早就得知了我的分数，陪我走了一段，安慰了我几句。我那时候心里太乱，没怎么听进去，他具体说了什么我也没记住。四百米的操场，走了大半圈，就到了离校的那个路口了，物理老师站住继续跟我说话，我便也站住了。
他又说了几句，就让我走了。他在绕着操场散步，我有些羞臊，没理由继续往前走，便离开了学校，昏昏沉沉走回家了。
汪如菊跟何其贵听到这个分数也挺意外的。毕竟，我是安苑村小当年唯一一个考上镇一中的学生，他们以为，我就算是发挥差一点，考不上市一中，市二中总是能考上的，却不料，我连市二中都没考上。
因为知道自己没考好，我去听分数拿毕业证时就磨磨蹭蹭的，走得比较晚。我回到家的时候，安苑村和我同届不同班的，已经有好几个人领过毕业证并知道分数了。有一个男孩子考上了市一中，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考上了市二中。而我这个当年安苑村小的“唯一”，却连二中都没考上。
那几个人考的不错，第一时间跟家长说了，这随便一传，汪如菊跟何其贵自然也知道了。当我告诉他们我连二中都没考上的时候，汪如菊脸上的笑容凝固了，何其贵的脸也寒下来了。
何其贵一句话都没说，转身就出去了。汪如菊见何其贵出去了，说了句：“你知道那几天给你买菜花了多少钱吗？你还真行啊！早知道你考成这样，好菜我还不如喂狗了。”汪如菊说完，就出去了。
鹏程见气氛不对，也出去了。堂屋里就只剩下我和采莲，采莲问我：“分数是不是弄错了？”
“应该没错。”我说，“我自己知道我考得不好。”
“那也不至于这么差呀！”采莲说。
我呆呆的，没说话。虽然知道考的不好，但这个成绩，这个分数，这个校排名，我还是挺意外的。
那天中午和晚上我都没吃饭，一直躺在床上愣愣地看天花板，汪如菊让采莲来叫我吃饭，我没理会。
汪如菊在堂屋边摆桌子边叫：“你装模作样给谁看啊？考成这样还想让人伺候你呀！要不要我把饭端到床上喂你吃？”
这两句话又引来我一连串的眼泪。
采莲看了我两眼，嘴巴动了动，什么话都没说，出去了，并顺手关上了房门。我听见她在客厅跟汪如菊说：“妈妈你别说姐姐了，她已经够难受了。”
汪如菊说：“不好好学习，她难受个屁！老子还难受呢！”
我是挺难受的，我不仅自己前途未卜，还有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张贵龙了。
想到再也见不着张贵龙，我就想给自己两巴掌。想到都这时候了，我心里还想着张贵龙，我就更想给自己两巴掌了。
我还真给了自己两巴掌。第一巴掌打右脸，打完感觉不到疼，换左手打左脸的时候，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打完之后心情好多了。
汪如菊他们本来在堂屋里边吃饭边说话，我没考好汪如菊心情不好，借机骂鹏程吃饭慢还挑食，听见我在房间里打脸的声音，客厅里说话的声音立刻就停止了。
然而也并没有人进来问我怎么了，吃完饭汪如菊去洗碗，采莲借口回卧室拿东西，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几秒，并没有询问，也没跟我搭话，之后就默默离开了。
自己家盖的房子隔音不好，厨房离卧室挺远的，但我还是听见汪如菊跟采莲的小声嘀咕。嘀咕啥我没听见，我只听见她们在嘀咕。我知道她们在嘀咕我，我却无心理会了。
又过了大概半小时左右，汪如菊和采莲一前一后进来了。汪如菊端了一碗鸡蛋面放在床边的书桌上，跟我说：“起来吃饭。”
我没动。
汪如菊说：“就算考得不好，也是要吃饭的。身体是自己的，饿坏了可没人管你。”
虽然话依然不太好听，语气却变得柔和了。
这很不汪如菊。
我还是没动。
汪如菊摸摸我的脸，说：“我知道你难受，我听到你这分数，也难受。你说你不上学了怎么办啊？总不能真去饭店做服务员吧？那多累啊！我从小就没妈，什么活儿都在自己干，我心疼你们，不让你们干活。你懒，天天只知道抱本书看，连碗都不愿意帮家里洗。还不识眼色，大人再忙再累都不知道搭把手。若是采莲可能还好些，可偏偏是你。像你这样的人，只适合当个书呆子，哪儿适合去当服务员啊！”
几句话说的我眼泪又下来了。
哭泣是无声的，只豆大的眼泪不停往下淌。汪如菊没再说什么，等我哭了会儿，发泄的差不多了，才递纸巾给我，让我不要再哭了。
又过了会儿，我没哭了，汪如菊再次把碗端给我，让我吃饭。我一天没吃饭，也是饿了，不一会儿，就把一碗面吃完了。汪如菊见我吃了，也就放心了，没再管我了。
对于未来，我很迷茫，晚上躺在床上，我很想跟采莲聊一聊，聊聊前途什么的。采莲聪明，主意多，或许，她会给我想法。然而，那一晚上，采莲一直很沉默。她什么话都没对我说。
我清晰地听见她因为没睡着而发出的并不规律的呼吸声，可她什么话都没对我说。
我辗转反侧，她什么话都没对我说。
我问她：“采莲，你睡了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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