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绝不学英语,我也绝不当翻译。
向世界银行借钱搞项目建设,得按照他们的规矩来。其中有一条便是要采取国际竞争招标采购主要设备。为了确保不上当受骗,项目方还得请一家国际咨询公司帮忙把关。
沁北电厂项目不但请来美国萨金伦迪公司做顾问,还聘请中国国际机械进出口公司为我们采购合同中的经济条款把关,还聘请中国国际工程咨询公司为我们合同中的技术条款把关。当然,提供设计的西北电力设计院也会提供相应的协助。
萨金伦迪公司跟沁北签订的服务合同我见过,A4纸版面,多页。年初,或者是年底,我们的招标书已经在北京发售,接下来,要在郑州举办一个投标前的会议,集中回答投标商的疑问。
世界银行行长金镛国际招标的招标书不简单,光是翻译费好像就花了10万块。招标分为汽机岛、锅炉岛两部分,技术规范也就是未来的技术合同格式采用国际土木工程师协会(FEDIC)的合同格式。招标书好像是15本,汽机岛一套7本,锅炉岛一套8本。一套招标书堆在一起,力气小的人搬不动。招标书每套售价2.5万元,一共出售了23套。投标商拿到这些文件后,要读完,再针对我们的要求写出投标书。有可能有些文字表达不清,或者他们理解不了,他们可以到郑州来参加会议,向我们提问。
在此之前,我们也有很多疑问。毕竟国际招商这玩意,咱没玩过呀。于是,萨金伦迪要来焦作,跟我们交流一下,为我们的疑问作解答。
而在交流之前,沁北电厂外事办的刘主任也有一个疑问:会议上,谁来做翻译?杨翻译不出声。我嚷嚷着说,我,我来翻译。
刘主任既高兴,又不放心。小张,你行不行啊?这一次交流的大部分是技术问题。我说,放心吧,刘主任。我肯定行。还有两天时间,我熟悉一下专业术语,就没问题了。
配图与正文无关我不知道我的底气和自信是从哪里来的。我在学校学了三年英语。毕业后,在小浪底工地上做了3个月零8天现场翻译。我从未出过国,从未在发电厂工作过,也从未做过会议翻译。我真的相信:我行,我一定行。
刘主任笑了。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。小张能拿下来,就不用费劲请外援。杨翻译也笑了。还是年轻人厉害。杨翻译的笑,不怀好意,也显得他心虚。在公司工作一段时间,我不止一次听人说起他的奇闻轶事。故事是这么流传的:有一次,杨翻译在宴会上做翻译。不知道怎么就说起胡萝卜。杨翻译不知道胡萝卜用英文怎么说,就说这是redluobo。
在座的同事都是大学毕业,red这个词都能听懂,luobo(萝卜)这个拼音也能听懂,而且还知道不应该这么英文加杂着拼音来翻译。因为,很明显,老外也没听懂。于是,一旦有时机,就会有人带着满脸的诚恳向杨翻译请教什么是redluobo。
杨翻译不知道胡萝卜叫carrot,我知道。他不敢去,我敢。而且,心细的刘主任事先跟参加会议的工程师们打了招呼。你们有什么问题要讨论的,请先开一个清单给外事办。我拿过清单一看,20多个问题,小意思。我查词典找出相关的技术术语,一一标注在那清单上。
配图与正文无关那时候,公司仍然在焦作市建设中路雕塑公司对面那栋办公楼上办公,会议在二楼会议室举行。美国萨金伦迪一行六个人坐在会议桌那一侧,背南朝北,我们十几个坐在会议桌这一侧,背北朝南。宾主相互之间的寒暄,我自觉得翻译得还不错。我们这边,会议主持人——记不清是何总还是马总——提议道:我们进入正题吧。
身高1.9米的武工觉得自己个头最高,声音最好听,所以得由他先来发问。他翻看着手里的资料,瓮声瓮气地说:我想请教一下,现在世界上60万千瓦发电机内的绝缘层采用的也是环氧云母带吗?嗯,大概就是样的问题。他原来的句子肯定没我陈述的好。
我翻看手中的问题清单。第一个问题不是这个呀?他不应该第一个提问的!他的那个问题在哪里呢?我低头翻找的时候,能感觉得到,会议室内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,所有人都向我投来探询的目光。他们都像妖怪一样,目光中带火,灼烧着我,烧得我脸红脖子粗,烧得我满头大汗。我很机智,请武工把问题重复一遍。在争取到的时间里,我却绝望地发现,他的那个问题我没看过。清单是手写的复印件。我把他的问题漏掉了。他非要第一个跳出来提问。
火力发电厂这个难不到我,我还有一招。我厚着脸皮冲着对面的那个台湾人说,林先生,我不知道这个词怎么讲,能不能请你翻译一下?林先生四十多岁,在美国留学,然后在美国工作,懂技术,懂英语,懂礼貌。他当然能翻译。后面的对话自然而然地完全由他代劳。
开完技术交流会,中午由王总宴请萨金伦迪的客人。宴请安排在月季公园东面的月季大酒店。当年,那家酒店似乎在焦作数一数二,新装修的,而且高档。王总也知道我在会议上的糟糕表现,但还是让我参加宴请。他对我还是有信心的。我们一行人乘坐公司的车来到月季大酒店。
刘主任却很担心我。他特地把我叫到一边。小张,不要有心理负担,放松点。我说,刘主任,你放心吧,我不紧张。刘主任说,不紧张就好。但是你要记住,你不是来吃饭的。你是来做翻译的,保证我们的人跟外宾顺畅交流。一定要少吃,眼睛头放利索点。我知道了,他后面的话才是重点。
鲍鱼不过,吃饭的过程中,我还是不可避免地遇到窘迫的场面。王总两次主动向客人介绍菜肴,我都没能讲出菜肴的名称。因为我既不知道“跪鱼”怎么个跪法,也不知道“抱鱼”怎么个抱法,只好说一个是somekindoffish(某种鱼),另一个是somekindofshellfish(某种贝类)。
那天晚上回家后,我翻出我那厚厚的汉英词典。原来,王总介绍的不是抱鱼,是鲍鱼,英文是abalone。王总说的不是跪鱼,而是鳜鱼,英文mandarinfish。更让人绝望的是,自从我会背诵张志和那首诗《渔歌子》的第一天起,我一直把“鳜”念作“撅”。你念错了没?
西塞山前白鹭飞,桃花流水鳜(guì)鱼肥。或者叫桂鱼也成。为啥绝望?中文都没有学好,那英文能学好吗?
正是因为如上刻骨铭心的经历,我便永远地记住了武工、环氧云母带、鳜鱼、鲍鱼。今生今世,绝不忘记。
另外,因为杨翻译脾气好,总有人向他请教什么是redluobo;因为我的脾气不好,所以没有人向我请教环氧云母带用英文怎么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