澎湃新闻高级记者沈文迪从年12月中旬开始,武汉农民陈柏林每天一早就骑着摩托去自己的田里,晨雾朦胧,朝阳耀眼。看着自己30亩绿油油的西兰花菜地,他的心情格外欢畅。那几天,家里的亲戚们帮着他下地采摘和挑拣装篓,和陈柏林一起等着踩皮鞋的菜贩前来询价。陈柏林会从衣兜里摸出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菜贩,三言两语谈好价格,成交装货。随后他在记事本里写下当天卖出的斤两。他本应更早体会这份收获的喜悦。去年12月的头几天,网上误传当地“拔萝卜免费”,在他的亩地里,约万斤萝卜在四天之内被附近的村民拔光,让他损失了20多万元。年12月初,陈柏林的萝卜地被附近村民拔光。图截自抖音视频这个乐观的59岁老农并没有消沉太久,“今年西兰花价格好,最高卖到4块钱一斤。”陈柏林说,萝卜亏了就亏了,靠西兰花能弥补些损失。“等开年再上市一波,那不就赚回来了?”但随之而来的新冠肺炎疫情打翻了他的如意算盘,陈柏林抽着闷烟、看着一地无人问津的西兰花,心情复杂。忽然封村陈柏林是武汉市东北面新洲区大埠村的农耕大户,他和另外两个村民一起承包了亩土地,数十年来辛勤耕作,种得一手好菜。“拔萝卜”事件过去十多天后,他的生活就慢慢恢复了平静,依然每天奔走在田间地头,偶尔去鱼塘捞几条鱼,挣点过年的伙食费。虽然萝卜被拔光,但他很快在地里又种上了大麦,等着来年收割。而在另一块田里,他种的西兰花陆续开始成熟,每天都有两三个菜贩前来收购。他的西兰花通过两三道菜贩子,最终销往武汉的农贸市场。因为品质上佳,许多菜贩前来问价。那段时间,陈柏林享受着卖方市场。有菜贩买不到他种的菜还会说闲话,责怪他怎么不留给自己。那一阵子,“萝卜阴霾”一扫而光,加上西兰花每斤能卖到3~4元,他心里更是美滋滋的。年12月中旬,陈柏林拍摄自己的西兰花地。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摄“我还跟老婆说,如果开年菜价保持下去,我能赚六七万。”陈柏林说。好景不长,年还没过,1月23日武汉封城了。在手机上看到消息,陈柏林有些担忧蔬菜的销路,但他又安慰自己,“人总归要吃饭吃菜啊,我这菜总归会有人来买的。”等来到田边,他眼见村里的干部用土把村里通往防洪堤的道路也堵上了。陈柏林问村干部,“(堵了路)菜怎么运出去?”对方无奈:“那也是没办法的事。”他所在的村子与长江支流举水河只隔几百米,中间是绵延十公里的防洪堤,经防洪堤过了举水河大桥就是黄冈,所以他最能感受到严防出入的压力。每次经过大桥,他总能看到十几个警察和志愿者守在桥头,严阵以待。通往黄冈市的主干道被封锁。受访者供图村里的喇叭反复喊着,“不要出门,要戴口罩”。所幸的是,陈柏林的村子以及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没有感染病例。过年期间,陈柏林和妻子高秀梅(化名)除了农田哪也没去。陈柏林家门前的自留地。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摄他常常骑着摩托就往地里去,照样要给田里的菜施肥防虫。只不过干活的时候要戴着口罩,工人之间的距离不能靠得太近。就这样,他把摘下来的西兰花堆在田边,用袋子装好,等着小贩过完年来收。可等了几天,一个菜贩也没来。陈柏林开始着急了。那几天,他从田里回来后坐在客厅翻着手机,轮流打电话给认识的菜贩,“你搞一点出去嘛,(帮我)处理一些嘛?”得到的回复大多是,“不敢来,这个时候哪个敢来啊?“高秀梅在厨房准备晚饭,不时能听到陈柏林的叹息声、打火机声,以及电话免提时那头一个又一个的无奈回答。等吃饭的时候,陈柏林有些垂头丧气,高秀梅也不多言语,两人就低头吃饭。她心想,西兰花是卖不出去了,她就当没听见吧。事后高秀梅说,她知道老陈心里不舒服,但别人都想着保命,非常时期谁还要赚这个钱呢?无人问津的蔬菜家住武汉市新洲区双柳街道的泽大鹏(化名)今年50岁了,他从年开始从事蔬菜收购和批发工作。附近哪家种了什么菜,他都了如指掌。一年到头,他将菜农的菜收购过来,再拉到武汉的市场售卖,薄利多销。他干这行以来,和陈柏林经常往来,过去几年陈柏林种了西兰花,泽大鹏必定会去收购。但此次疫情初期,他的生意就受到了影响,家里人干脆让他歇歇,等疫情过了再出去跑。所以他也就没有办理通行证,无法进入武汉中心城区。可从年初三开始,陈柏林就开始打电话给泽大鹏,希望他能帮忙运一点西兰花出去。但泽大鹏的儿女都不允许他这么做,反复关照,让他留在家里。但耐不住陈柏林多次打来电话请求帮助,“你不来没贩子到我这来啊,我这么好的花菜,你不搞去我丢了多可惜。”看在两人的交情上,泽大鹏决定先去把陈柏林的西兰花收购过来,放在自己的冷库里,等疫情缓解后再办证去卖。年初六下午四点多,泽大鹏偷偷穿上外套,摸了个口罩溜出家门,随后跳上货车一路奔向陈柏林的菜地。途中他被交警拦下,他回答自己是去附近拉菜,随后被放行。十五公里的路上,泽大鹏的车辆仿佛行驶在一座空城,他只见到了两辆车,路边商家大门紧闭,看不到一个行人,“一路上瘆得慌。”等来到路口,陈柏林用一辆三轮蹦蹦车把一千多斤西兰花从田里运到了路边,他还花50元雇了一个人帮忙。在路边等待菜贩收购的西兰花,几个小时都无人问津。受访者供图见了面,陈柏林问道,“现在这个价钱怎么搞?雇工钱都雇不起。”泽大鹏也是无奈,“那没办法啊,我要不来你这些花菜都没人要。”最后陈柏林的西兰花一斤卖七八毛,陈柏林说,“当废品卖的,比废品都不值钱。”等回去后,泽大鹏把西兰花收进了冷库,随后立马回家消毒。等他走进家门,他的儿子和女儿已经在吵嘴,斥责他不顾安危地偷跑出去。泽大鹏只能陪笑,答应不再出去。实际上,他后来又去帮陈柏林拖了两次菜,三次总计约有上万斤西兰花。泽大鹏本以为,十天半个月后疫情就会有所缓解,但事与愿违,武汉始终处于紧张封锁的状态中。等两个月后泽大鹏打开冷库,西兰花有的已经发黄发蔫,有些甚至已经开始腐烂。除此以外,他还有三四万斤的菜苔也都作废,整体损失约有十多万。发黄腐烂的西兰花被丢掉。受访者供图“后来(菜)都丢了,今年种地的都亏得跟鬼一样的。”泽大鹏向记者倒苦水,直到3月中旬,他才去办了通行证,逐渐开始收购蔬菜。与此同时,菜贩们也陆续给陈柏林打去电话,但他已无菜可卖。烂掉不如捐掉陈柏林卖给泽大鹏的西兰花至今没有结账,泽大鹏也不知所措。而陈柏林还有上万斤没收的西兰花留在地里,大约数千斤西兰花被搁置在田边,无人问津。陈柏林的西兰花堆在田边,无人来收购。图来自陈柏林朋友圈他甚至开始想,要是西兰花也能像当时的萝卜有人抢就好了,但路上一个人都见不到,他只能独自在田边抽烟发愁。这之后他听闻,网上有农民把自己卖不出去的菜捐了出去,他突然想到,不如自己也把已经采摘的菜捐出去,“反正也没人要,捐了免得浪费。”2月22日,双柳街道水运社区的院子里突然开进来一辆货车,身形圆滚滚的陈柏林从车上跳下来,开始往下搬西兰花。陈柏林帮忙把西兰花搬下货车。受访者供图等工作人员听到动静跑了出来,陈柏林和另外几个人已经把菜全部卸下。等他要离开时,一位工作人员拉出他,“莫走莫走,给你照个相。”照片里,戴着口罩的陈柏林满脸通红,但仍然能看出,他脸上挂着微笑。工作人员介绍,水运社区约有户人家,多口人,但没有自己的土地,此次疫情期间有不少农户主动送来鱼、草莓和蔬菜,他们对此非常感激,为有这样的老乡感到骄傲。陈柏林把西兰花送到社区后拍了张照。受访者供图回家后,陈柏林也没有声张,高秀梅也不知道这件事。直到有天有个认识的人来他们家门前聊天,无意中提起老陈做了件好事,高秀梅这才知道。听着外人夸奖着陈柏林,高秀梅嘴上啥也不说,心里与丈夫暗合。她也认为,卖不出去的蔬菜不如送给别人吃,“吃在肚子里,比丢了不好一点吗?”她联想到之前的萝卜,自己辛辛苦苦种的却被别人扒光,心里到现在其实还有些在意,但这次就当是“给国家做贡献了”。直到3月初,陈柏林的地里还有大约上万斤的西兰花没有采摘,有的已经开花,采摘还要花费人力物力,即使采摘了也没人来买,他索性开来机器,把西兰花全部打掉,再把土地翻锄,洒下了玉米种子。陈柏林用机器把西兰花菜地重新翻锄。受访者供图他在朋友圈发了一个视频,配文写道,“抢晴天,战雨天,抓紧时间搞春耕,季节不等人。”同样的视频,高秀梅发到抖音,配文写道,“自己选择的路跪着也要走完,世上没有绝望的处境,只有对处境绝望的人。”虽然夫妻俩写得都很积极,但私下里两人都困惑,“农业的出路在哪里?”高秀梅始终对种地的现状不满,但又不能放下家人不管。她的大儿子患有自闭症,需要她来照料。而陈柏林守着土地,信奉着父亲的话,“土打脚,稳妥妥”。年他因车祸,左腿打了钢钉。原医院把钢钉取出来,但现在他既没钱,医院,只能再等一年。夫妻俩在接连遭受打击后,虽然也会消沉,但陈柏林总会同情处境更糟糕的人,“我这人心态好,身体要顾好,过了段时间就好了。有的农户种了多亩地,损失几十万的都有。”高秀梅每年都看着老陈这里亏那里赚,拆东墙补西墙,早就习以为常。她说,“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踩到雷,但还是得种啊,只能往前冲。”等到5月,他们会收割种的大麦和玉米,陈柏林说只要长江不淹水就能保本,甚至赚钱。所以他时不时就去江边转转,看水位到了哪,即使下着雨,他也会打着伞去溜达一圈。有时候夫妻俩一起去,顺便拍个视频。画面中,陈柏林夹着香烟、盯着手机,一身灰黑挨着摩托车;而系着红色围巾、踱着步子的高秀梅则是画面中的一抹亮色。在他们身后,是即将收获的土地。夫妻俩一起去田里查看情况,顺便拍了个视频。受访者供图本期编辑常琛推荐阅读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#个上一篇下一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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